少年长身玉立,背手负剑,长穗随衣袂铺卷整幅画轴,剑柄上赫然提着“轻昀”二字。
  神明回眸俯瞰,眼神悲悯,坐下是苍生万千。
  左腕上红绳垂落,与黑白的画卷冲突极大。
  而露出的半张侧脸美无方物,直击祈绥的心脏,剧烈地跳动。
  他心脏止不住地抽搐,难以置信地又将古老卷轴上的少年看了遍。
  视线最终定格在右上角的题字。
  ——“祈绥”
  贺平不苟言笑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态。
  他指着画上的人,近乎癫狂地对身侧的少年说:“他叫祈绥,你也是祈绥!想必你对画上的人很熟悉吧?”
  祈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同名同姓而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下凡三千界历劫,每一个世界宿主的容貌都会发生改变,但卷轴上的脸他再熟悉不过。
  可是,可是不该这样的——
  他从来没让任何一个凡人为自己献祭!
  贺平突然失控,冲上前,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眼睛血肿被红血丝布满。
  中了邪般的恐怖!
  “我先前还不敢百分百确定,可现在我敢确定,我敢百分百的确定!”
  “你别狡辩了,祈绥,是你,一定是你!我们供奉千万年的神明,我们苗疆部落用无数个阴灵献祭的神明!”
  “先祖曾留遗言,千万年后苗疆部落将出现与神明同名之人,即使相貌不一样,也定是神明转世!找到他,护佑我们安宁!”
  “滚开!!”
  祈绥忍无可忍,一把将人掀翻在地。
  情绪过激不自抑,少年浑身都在颤抖。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祈绥一把扯下头顶的卷轴,将所谓神明的画像毫不留情地撕了个粉碎。
  砸在贺平的面前,怒声。
  “别说是神明的指令,我从来没让任何一个人为我献祭!更不需要你们的供奉!”
  贺平怔怔地望着他,癫笑道:
  “所以您是承认了吗?你就是我们苗疆部落世世代代守护的神明。”
  祈绥一时哽住,说不出话。
  千万年间他踏过千山万水,甚至去过宇宙混沌,三千界更是来过千千万万次。
  可他印象中真的没有关于这儿的任何记忆。
  但画轴上的人确确实实是自己,无法反驳。
  只听贺平道:“我们是甘愿供奉您的,以三年一次活人生祭佑我苗疆安宁!”
  献祭献祭,他不承认自己生吃活人的邪物!
  祈绥失控,一把打翻了身侧的香炉。
  雾蒙蒙的灰尘当即将整个祠堂的光明困住。
  祈绥在阴霾中颤抖,掌心纯白色的火焰也跟着变着浑浊, 哽咽声渐起。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们的祭祀!不需要活人的性命,我现在已经不是神,我庇佑不了你们!”
  “轻昀不认我了,褚辞也不要我了……神界弃我如敝履,我连自己都庇佑不了,我能庇佑谁?”
  祈绥一把揪住老者的衣领,强迫着往自己跟前凑,气息紊乱不平。
  唇瓣泛红,被咬得出了血。
  一字一顿地强调。
  “你们给我记住了,我不需要信徒。我生来为神,守护苍生是己任,你们为我献祭,那我到底是神还是魔?”
  “神明无指令,无论你们曾多信奉我,我如今不需要你们的信奉!我曾是神,不是邪物,不是恶灵!”
  贺平大骇,手上的力度随之松懈。
  再反应过来时,祠堂里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地上的卷轴被撕得粉碎,唯有那抹红绳的颜色格外显眼,倒映着火光灼灼。
  贺平在香灰中咳嗽了声,嘴里依旧喃喃:
  “苗疆降神明,轻昀庇众生。”
  -
  祈绥走上丛林的幽径,脚步很慢很慢。
  雨后的环境潮湿,空气中都带着点树叶腐烂后的味道,前两天受伤的膝盖也跟着隐隐作疼。
  他有些迷茫了,在自我怀疑中反反复复。
  敢情他骂了这么久的“神明”就是自己?
  他骂过什么来着……
  祈绥越想越难受,双手揣进兜里,低着头自顾自地往前走,烦死了烦死了。
  回去一定要找迦南打一架撒撒气。
  再敢怼他,头给他打歪!
  天色已晚,祈绥刚到吊脚楼楼下,屋子里没亮灯,估计着迦南不在家。
  刚要上楼,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银铃撞击声。
  由远及近,少年急迫的嗓音从身后传出。
  “绥绥!”
  祈绥刚一回头,立刻被冲上来的人抱了个满怀,脸颊贴在冰凉的银片上。
  清冽的甘草味盈满鼻腔。
  祈绥的心也跟着摇摇坠坠。
  迦南伸手,指尖触摸在少年的耳垂,因奔跑过度,此刻胸膛还在不停地起伏。
  “绥绥,你大早上的去哪儿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午饭你没回来,晚饭我都热了两遍了。”
  像是幽怨,又像是委屈,可怜巴巴的。
  “迦南……”
  祈绥哽咽,瞬间没绷住,眼泪跟着掉下来。
  “迦南,我不跟你吵架了,我们和好吧。我现在好难过,你哄哄我,哄哄我好不好……”
  “怎么哭了呀?不吵了不吵了,都是我的错,是我说话重了,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迦南一着急,赶紧把人捧起脸来看。
  “谁欺负你了?”
  脸上花得一塌糊涂的,哭得丑死了。
  看到少年唇瓣上微微的肿起,瞬间窜上怒火,“贺沧那家伙亲你了?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他就说,贺沧这小子成天喊着要带绥绥离开苗疆,绝对是不怀好意!
  迦南作势就要去找他算账,被祈绥一把抓了回来,解释道:
  “没有,我自己咬的,我今天没去找他。”
  “那你去哪儿了?饿不饿啊?”
  迦南屈指擦掉少年脸上的泪痕,心疼得要命。
  祈绥看着眼前的人,刚在祠堂的字字句句仿佛在心间扎了根,怎么也忘不掉。
  少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情绪彻底崩溃。
  “迦南,你们世世代代供奉的神明是我,你们三年一次祭祀的神明是我,那个生吃活人的怪物是我……”
  “你说什么?”
  迦南听得云里雾里。
  祈绥唇角弧度控制不住地往下压,眼泪从眼角流下,又顺着下巴掉在少年的手背上。
  “我的意思是,苗疆子民供奉了千万载的神明是我。那个害了无数人的邪物,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