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两枝不相顾
  何婷婷这次来锦江,取定制的舒叶芭蕉笔筒是她的计划之一。而这一天,正是星期天,是庄梦晓设摊的日子。她便依着记忆,循路先去找不了情茶社。
  因为是星期天的缘故,街街巷巷都塞满了人。话语声和行车声,密密的,稠稠的,在身边响着,何婷婷并不觉得闹吵。她一路走,一路细看,对锦江情不自禁地又生出了不少好感。
  拐过一条街,像上次一样,远远就瞧见了不了情茶社,更瞧见了茶社旁那搭好了的铝合金遮篷。她加快脚步向那儿走去。
  她不进茶社,迳直来到了遮篷前。
  庄梦晓还是像她初见那次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后。此刻,正神情专注地雕一个玉摆件__后来才知道,那玉是莱州产的近似玉的化石,细腻润滑,凑刀,适合做雕件。遮篷前人来人往,有几个感兴趣的人,停在桌旁细细观看他如何运刀。
  何婷婷走至桌前,恰好庄梦晓稍抬起头,一下子认出了她,“呀”一声立起身来:
  “您……”他打着招呼,“您来啦!”说不清激动还是不好意思,脸不自然地红了,眼光定定地滞在她脸上。
  旁边的人统把脸别过来,眼珠凝住了似的瞧何婷婷,样子比庄梦晓还厉害多了。
  这么近的注目礼, 何婷婷不习惯,不觉红了双腮。这一红,更让她光彩焕发,美如粉荷映日,春芍笼烟。
  庄梦晓觉出自己失态,忙说:“那笔筒,倒是雕好了,不知能否合您的意。”说着,扭身从后边拿出一个红锦盒,阔约一尺,高约一尺半,由里面把一件竹雕薄意笔筒取出来。
  何婷婷打眼只一看,便喜从中来。除了缺一层包浆,这笔筒和爷爷那件宝贝一般无二。接过来仔细瞧,刻的图、镂的字以及刀法风格,熟稔如故物,简直就是把爷爷失掉的板桥舒叶芭蕉笔筒又找了回来。她把笔筒紧抱在胸前,笑靥如花,瞧个不够。
  “庄哥,你好忙啊!”
  有一人喊着走来。
  庄梦晓眼睛闪出惊喜,亲热地朝那人应道:“哎哟,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怕那个无赖再来找岔!”
  这句话何婷婷听得清楚。看这来人,是个帅气青年,二十三四岁,高身量,短发,额头宽阔,鼻子挺直,卧蚕眉,眼睛大而有神,脸上泛着笑容,很朝气,很阳光。穿海蓝色长袖衫,咖啡色运动裤,黑麂皮鞋。看去这青年寻寻常常,却不知怎么的,叫你总觉得他身上蕴有一股勃勃英气。
  庄梦晓和这阳光小子的对话,何婷婷听了,很感突然。
  说有无赖要来找庄梦晓的麻烦,为着什么呢?会是什么样的麻烦呢?她猜不出,却很为庄梦晓悬一份心。庄梦晓这么个文文气气的人,哪经受得了街痞无赖的挑衅?
  不能怪何婷婷猜想不出。这里,需要补述一个小情节。
  那是上个星期天的事儿了。就是这阳光小子,脚步匆匆赶到庄梦晓的遮篷前。他看一眼庄梦晓,又瞟一眼桌上镶了塑料板的印着“竹雕旧业”的招牌,然后将视线挨个儿向桌上的竹雕件扫了一遍。接着再看一眼庄梦晓,再扫一遍竹雕件,过后才凑过身去,笑着唤一声: “老板!”
  庄梦晓恍惑地抬起头:
  “你是喊我?”
  那年头,老板这词儿尚不太时兴,更非普适,庄梦晓听着觉得挺别扭。
  “是,是的。”阳光小子冲他一笑。“我想请老板看看这笔筒你是否还记得。”说着,伸出两指从手袋里小心地夹出一张照片,双手捧给庄梦晓。
  庄梦晓先是一愣,接过照片,却陡地 “哎哟”一声蹦起来,心突突狂跳。他一把拉住阳光小子,摇着他的手,急促喊道:
  “哎哟,你这照片是从哪弄的?笔筒在谁手里?你和那人熟吗?他,他现在怎样?”
  阳光小子看庄梦晓那激动难抑的样子,听庄梦晓喜极欲狂的问话,受了莫大感染。他揉了揉眼睛,翕动了几下鼻翼,用欢欣的语气说:
  “这下好了,还真让我找着了!”他顿了一顿。“照片是我爷爷一位朋友让我捎来的。说是务必来这儿一趟,看能不能有人认得照片里的笔筒。如果侥幸有人认得,那人又姓庄,那就是他要找的正主了。”
  庄梦晓更加忭喜,说:
  “我叫庄梦晓,正是你要找的人。你说的那位爷爷姓江,讳一鹭,对吧?他老人家与我爷爷几十年前有约,要以这种方式联系。我爷爷早已过世了,爸爸也去世了,我是在这儿代爷爷、爸爸履约。已经这样等待两年了,一心要跟他老人家取得联系,今天才终于天从人愿!哎呀,这可得多谢你啊!”
  阳光小子笃诚地看着他,说:
  “我叫靳少艾。我也和你一样高兴!而且,你这么豪爽,这么热诚,使我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真想叫你一声哥哥。”
  “好啊!我也有同感。”庄梦晓乐得直颠脚。他把那张照片放在桌上,拉靳少艾坐下,先絮絮说了其祖父和江一鹭爷爷的交情,这才指着照片说:
  “照片里这笔筒,是江爷爷手雕的珍贵物件,藏於我家。江爷爷只把这照片随身带到了海外。我家保存着另一张照片,上面也是竹雕笔筒,是我爷爷的精心之作,江爷爷去海外时携走了,以作纪念。我爷爷也是仅留下一张照片。喏,就是这张,我一直带在身上。”
  庄梦晓说着,从手包取出照片,把两张并排放在桌上。
  “这次匆忙,只能看一看照片。”庄梦晓说,“咱俩约个时间,下次再见面时,我带江爷爷的实物原作给你看。”
  从照片上可清楚看出,两个笔筒,均以老竹宿根做材料,图案为深浮雕,细腻地分出若干层次。江一鹭制的笔筒,刻一老翁持竿垂钓,须眉如丝,神态婉然,脚前竹篓,旁侧垂柳,远处沙渚落雁,错落参差,颇多天趣。刀法则既洒脱又谨严。旁题一行字:“一旦忘形即原我”。字体端雅,有魏碑意。
  庄梦晓极口赞美说,他很喜欢江爷爷这笔筒,轻闲的时侯,常取来摩挲一番。也喜欢它的题意__原我,是最宝贵的!人之可贵,不在名有多高,位有多尊,而在能守住真性情,保持原我,不受任何汚浊浸染。
  另一笔筒,即庄梦晓祖父雕的那件,刻一文人,在郊野骑驴踏青。远处山峻如削,溪涧萦回,近前春花竞发,芳草芊芊。刀法粗豪流畅,画面灵动如纸上水墨,颇有元人小令遗意。旁边也题了一句诗:“爱从象外讨生活”,很有禅意,完全是一派超然忘机的心象。
  靳少艾边看边发问,很虚心,也极喜悦,连称收获多多。末了,他发自深心地夸道:
  “庄哥,你真有学问,不然,哪能评得这么透彻。我好羡慕你啊!还有,我看你的竹雕,也是件件精巧有趣,出手不凡,把老一辈的真奇功夫都继承下来了!”
  庄梦晓忙忙摇手:
  “这我可不敢当。两位爷爷刀法通神,又对表现的人与物怀有深情,因此,随意下刀,就能完足表现那潇洒脱俗的神彩。我顶多算是得了一点点皮毛,出手的东西,只配送给人消遣着玩儿。哎,不多说了,我收拾收拾,咱找个地方喝几杯去!”
  “这么早就收摊?”靳少艾问。
  “设这摊就是为着和江爷爷联系。今天,已经了了愿,以后全要偏劳你和你爷爷他老人家费心。我这个摊子该撤了。只是还有几件预定的物件没完工,待完工了,交给了人家,我就全撤。”
  这时两人才突然想起,该问问各自怎么讨生活。靳少艾说,他从新加坡来,现在在外资“燕来大酒店”打工。庄梦晓说他在一家杂志社工作,雕竹刻石是他的业余爱好。
  嘿嘿, 乍见一面,就先投契地认作兄弟,亲热地说了半天话,然后才想起互问各自怎么谋生,如此颠倒,真是奇了。两人都觉得自己好笑,可再想想,又觉得倒很自然。是因为太兴奋了,太激动了,第六感一时没调适好,所以才乱了序。
  庄梦晓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说起我爷爷对江爷爷的牵挂,真比亲兄弟还厉害。有桩事,我说给你听。这是我从他老人家的日记中发现的。”
  “真的?”靳少艾眼睛一亮,“庄哥,你快说给我听听!”
  “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事情。我祖父读报,看到一则消息,某东南亚国家排华,大肆屠戮华侨。他不知江爷爷侨居哪个国家,只知去了东南亚,因而心有所忧,担心江爷爷陷入危境。他为此雕了一个竹筒,刻上郑板桥《怀舍弟墨》诗,借以刮露心声:
  客中有老树,
  枝叶郁苍苍。
  东枝近檐屋,
  西枝过邻墙。
  两枝不相顾,
  剪伐谁护将?
  感此伤我怀,
  苦乐须同尝。
  当时,我祖父与江爷爷,正像诗中的东枝和西枝,远隔海天,相互关心,却两不相顾,一者或受剪伐,另一者则心为之忧念而无可奈何。读之令人唏嘘!”
  “啊呀!”靳少艾喊了起来,眼眶里闪着涙影,“这太叫人感动了!庄哥,过后请你把这抄写下来,我见到江爷爷时,好面交给他老人家!”
  “好,”庄梦晓说,“我照办就是!凡是有关他们二位老人的事,我都要竭尽全力来办,出于感情,也出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