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鸳鸯难聚气煞人
  然而,孙少安却是要怂了。
  时间到了七月,正是伏里天气。
  中午时分,骄阳似火。
  天热得要命。
  远远近近的山头上,一片灰塌塌的,庄稼绿色已经不再,叶子毫无生气的耷拉着,似乎一根火柴都能燃着了。
  中午吃完饭,孙少安就一声不响地挑了水桶,去自留地浇那几畦蔬菜。
  他常在村里人歇晌的中午,抽时间去那里操持,只有几分的自留地里,种的却有很多东西。
  土地简直被他利用到了极致。
  但除了一点南瓜类产量高的菜,其它多不是自己吃的,而是准备拿去集市上换了,用作家里量盐买油的添补。
  即使在后世,农村缺的也是现金。
  在这个年月,当然现金和粮食一起缺。
  所以,自留地里的菜蔬,是家里解饥的粮食和日常量油买盐的倚仗,重要性不言而喻,轻易疏忽不得。
  自入伏以来,天一直没下雨。
  地里庄稼旱得厉害!
  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
  少安忧心忡忡。
  他来到自留地下面的东拉河里,拦起一点水,刚够用马勺舀起,就舀了一担泥糊水,往公路上面的地里担。
  从河道上公路,再从公路上到地里,几乎要爬半架山。
  天热心烦没胃口,午饭没吃什么硬正吃食,少安只喝了几碗稀饭,此时每往上担一回水,几乎都是用命在挣扎。
  天太热了!
  他干脆撂下粗布褂子,光着上身担了几回水,直到实在累得不行了,就用揩汗的毛巾,在河里洗了脸和上身。
  随后穿起破褂子,来到河边一棵柳树下,卷着抽旱烟歇息。
  他是农民,还是队长,面对庄稼的救命时刻却无能为力,心情可想而知。
  但,更让他灰心的还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润叶。
  严格来说,是他和润叶。
  每当想起那句“少安哥,俄愿意一辈子和你好。咱们慢慢再说这事”,他的心就火辣辣的,几乎都要碎了。
  姑娘虽好,可他不能啊!
  他孙少安就没有那个命!
  面对现实,这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是清醒的。
  所以,激动过后,生活就又回到了它该有的轨道,自那日见面之后,少安就一直躲着润叶。
  但命运如此,躲是躲不过的。
  刚吸了一口烟,就听身后似乎有脚步声,扭身回看。
  “啊?润叶!”
  少安忙闪身站起。
  俄的天!
  她怎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孙少安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忙把烟往身后藏,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的田润叶,嘴张了几张,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只吧拙地说:“你怎……”
  润叶瞄了眼他的手,没说烟的事。
  “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儿下午就回来了……”她红着脸问他:“你浇地哩?”
  “嗯……”
  少安用湿毛巾揩了一下脸上的热汗珠子,很是紧张,“庄稼快晒干了……”
  “那光靠人担水浇地怎么行哩?”润叶说着就在旁边一块圆石头上坐下来。
  少安也只好局促地坐在原地,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
  “光浇几畦菜……”
  默默无语之中,两人同时陷入了莫名的紧张……正这时,远处的山梁上,飘来了一阵悠扬的信天游。
  “……说下个日子呀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的十眼鞋;墙头上骑马呀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有什么心事慢慢讲来……”
  歌声又酸又甜,像是润叶委屈的幽怨,也恰似两人此刻的心情……
  同样的蓝天下,同样的时间。
  双水村通往米家镇的公路上,远远的走来一位高个青年,步幅不大,步速却奇快,透过蒸腾的热气看过去,身影有些飘忽,若移形换影,似缓实疾。
  青年蜂腰乍背,步伐轻捷,走起路来肩不动,身不揺,点尘不扬,即使这样的天气下,额头也并无多少汗迹。
  先强省,后无人区,再川蜀,又蒙地,几个月来,先后探访了三四个战友家里,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如今,苦行孤旅,跋山涉水近五个月,孙少杰终于下定决心要归家了。
  比之出发之前,前特侦兵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宛如青锋归鞘,身上由里向外散发出一股子温润气息。
  原本需要特意控制的孤寂与冷漠已经消磨近无,轻易不会再显露出来了。
  或许是心境有了变化,或许是艰苦环境的磨练,亦或是都有,孙少杰身体虽然消瘦不少,但显得更为凝实,身体素质显然又进一步,更上了一层楼。
  这一点,从轻捷的步法上就可以看出,甚至于有些无畏寒暑的意思。
  孙少杰游目四顾。
  脚下的黄土路上,浮土有一指厚。
  路边往日里水流奔腾的东拉河已经细得像一根麻绳,拦不住多少水了。
  孙少杰暗叹,如果再不下雨,今年怕又是一个饥馑之年了。
  他是打从那种年月过来的,对于什么是“饥馑之年”,有很深体会。
  孙少杰想,如此光景,也不知家里怎样了?
  想到这里,他越发的走得急了。
  未知远处飘来的信天游,促动了这个将要归家游子的心绪。
  悠扬的歌声刚一响起,他就驻足,贪婪的聆听着,生怕漏掉哪怕一丝。
  久违的乡音代替了漫天的炮火轰鸣,抚慰着伤痛,昭示了和平。
  没有爆裂的机枪哒哒声,没有突然降落炮弹的呜呜鸣,没有暗处猎杀的冷枪口,没有地雷,没有陷阱,没有突然出现的直升机,也就没有了凝固汽油弹形成的火海……
  远离了战场,远离了硝烟,也远离了熟悉的军营生活,一切都远离了。
  这里,已经是和平的世界。
  这里是家,已经到家了呀!
  天气太热,劳累的庄稼人应该都歇晌了,四野里并无人迹。
  东拉河岸的草丛里,蛐蛐儿单调的合唱着,和着村庄里偶尔传出的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公路旁大杨树上的蝉唱,衬托出夏日午间的无比宁静。
  “噢……润叶!噢……润叶……”
  村头的公路上,猛然传来拖长了音调的呼唤,孙少杰凝眉细瞧,虽隔着近一里多地,但过人的眼力仍然让他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田福堂。
  双水村支部书记,几年不见,这老倌儿已经开始老了呀!
  大中午的,这是在叫她女儿吧。
  润叶不是在县里教书吗?怎会在村里,难道放假了?
  孙少杰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抹倩影,白皙皮肤,细眉秀目,瓜子脸上那对浅浅的梨窝儿始终荡漾着笑意,一双粗黑的短辫儿,总调皮的在胸前飘荡。
  “润叶,叫声二哥,俄给你吃糖。”
  “先把糖拿来……”
  ……
  “你不讲信用,是小女子!”
  “俄答应你了吗?孙二娃,俄比你大整一岁,整日没大没小,想死言传一声,俄掐死你好了!”
  “俄比你高那么多……”
  “电线杆子也高。”
  “润叶……”
  “叫姐!”
  “叫哥有好处。你想想,有人欺负你,俄可以捶他!你想欺负人,俄可以捶他!无论你要做啥,俄都是你靠山!刀山油锅,绝不做怂娃……”
  “美吧你!
  现在你还不是照样做?再乱说,没大没小,俄让你大哥捶你哦……”
  ……
  哈呀,那时她才十六岁,如今都是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开始有了独属于少女的隐秘心事,也开始憧憬爱情了。
  上次回来时,见她言笑间透着一股子忧愁,想来是对李向前发起的爱情攻势有些失措,顺手帮她处理了一下,在大哥那里也提前做了一些铺垫。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难道出了什么意外状况?
  算了,想来也糟糕不到哪里去。
  再坏也有的是办法处理,有自己在,终归要保她美满幸福就是了。
  孙少杰自失一笑,快步走向村里。
  双水村,北村头。
  刚才的呐喊声,确实出自田福堂。
  孙少安和润叶的私会,田福堂显然是看见了的,但他很有分寸,呐喊声惊散了鸳鸯后,就知趣地没有走过去,只是又叫着说道:“润叶,快回去吃饭嘛,你妈都等你好一阵了……”
  盼了好久,县里村里往来几次,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机会,还没跟少安哥说上两句话呢,就被父亲给破坏了。
  唉,他们等于什么也没说,就被父亲的一声喊叫给冲散了……
  ps:出来的早,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