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醋厂
  八月下旬,一场大雨如期而至。
  雨势来的急,下得猛,而且时间长。雨水迅速变成山洪,混黄的山水呜咽着,从大大小小的沟道里奔腾而下。
  顷刻,哭咽河和东拉河就起了水。
  贺秀莲怀里揽着金虎,金英和孙玉亭家两个小女娃绕在她的身周。
  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着大人们听不懂的话。其实,贺秀莲也无心去听。
  西山背后突然涌出那一疙瘩黑云时,她就坐在那里了,从此再没动弹。
  听着云根下面传出的沉重雷音,看着乌鸦呱呱叫着掠过闷热的村庄,望着黑云从天空上直铺过来,眼见着大地瞬间变得昏黄,她仍是稳稳的坐在那里。
  炸雷从天上滚过,狂风卷着沙尘和碎柴烂草,把天地搅成了一片混沌。
  铜钱大的白雨点子瓢泼似的倾倒下来,雷声、雨声、水流声搅混在一起,不时有明晃晃的闪电在头顶划过。
  贺秀莲很就此想冲进雨幕之中,尽情接受那暴雨的冲刷,让心中涌出的委屈全部化作泪水,和着那雨水随风。
  她来到这里快有小一个月了。
  父亲来信催促过几回,贺秀莲都编出理由搪塞了过去,但到了今天,连她自己也终于要坚持不住了。
  “给姑姑家看孩子。”
  这个理由已经不足以掩盖人们的猜疑,村里开始起了不一样的声音。平日行走在村里,都有人开始指指点点了。
  毕竟,就孙玉亭家那破家烂院,怎能容得下一个外地女子长留呢?在村里人看来,他孙玉亭也配不上这个待遇。
  孙家人对她倒是相当的好。
  好吃好喝好布料,全都不要钱似的送过来,不但是她,连姑姑家都受益匪浅,几个孩子更是天天肚子溜圆。
  听说,这些都是那个二娃带回来的。还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呢。
  摆在她前面有两条路。
  一是和搬碗的那个二娃相好,这也是孙家表面上公开的共识。
  他好像叫……好吧,这点不重要。
  说实话,她对那个搬碗的也相当的认可。就一般来说,那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无可挑剔的好对象。
  尤其,她还是一个农村姑娘。
  若是再挑三拣四,推七阻八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作了。
  可一想起他是个吃公家饭的,秀莲心里倒究觉得不太安稳,极不踏实。
  总之,感觉有些危险。
  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让贺秀莲很想远离那个搬碗的男人。
  况且,他平日里不冷不热的,表现的也并不是太热心。
  不过,对自己的关心倒是真的。
  无可无不可,也透着真诚。
  另一个就是那个当队长的老大。听说他叫孙少安,看着就踏实。
  秀莲一见就中意了。
  但问题是,他好像有个相好的。
  听说还是个吃公家饭的教师哩。
  虽然还没有公开,虽然那家里大人还没同意。但又听说下了彩礼,有两百只羊呢!啧啧,从没听说过的多。
  总之乱乱的,挺奇怪的。
  那孙少安对她其实也很关心。
  但贺秀莲能够感觉出,那是一种来自大哥的关怀。很清楚的感觉。
  爱屋及乌。
  假如秀莲知道这个成语的话,她会毫不犹豫的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秀莲也曾埋怨过贺凤英这个远房姑姑,不说个眉目就写信让自己来,这是长辈应该干的事吗?
  其实,贺凤英也有些委屈。
  想起来她就恨不得把孙玉亭给捶死。若不是他学话给了那田福堂,田支书有了算计,哪里会有今天这些事情。
  贺秀莲面对“来都来了”的既成事实,也有些无可奈何。
  若是她没有看中人,那没说的,拍屁股走就是,最多丢点面子。
  回到贺家湾后,让人说上两嘴。
  这对她来说,屁事不算。
  但她看中人了呀!
  心里有了牵念,就有了不舍。
  贺秀莲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她豁出去了。
  小一个月来,秀莲借着“带金英金虎看外婆”、“带卫红她们看奶奶”等理由,不断的在孙家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期望能在少安那里有个答案。
  少安妈却在努力做着姑娘的工作,希望能为二娃尽力挽救一下。
  可那二娃那死孩子一点也不配合。
  明明往日里很听话的呀?
  时间长了,少安妈也曾劝大儿子。
  但那孙少安只是摇头。
  如今,事情就僵持在那里了。
  大雨多少挽救了双水村的一点收成。除了河川道理的那些水浇地,其它地里的庄稼虽因久旱而不太景气,但终于还是能有些收获了。
  时间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月。
  麦地里,回茬的荞麦谢了如霞似云的花朵,一片片娇嫩的红杆绿叶,给这贫瘠的荒原添了不少惹眼的鲜活。
  天空异常地高远,纯净得如同一匹浆洗过的青布。庙坪枣林里,树梢向阳的高处,已经有枣子开始变红了。
  第一窖青贮下料过去一个月多了。
  乳酸菌的作用下,用红薯藤、青草、柠条、麦秸等混合的青料,眼见着就要发酵成熟。
  白露已经临近,玉米秆可以收一些了,豆类作物也马上就要成熟。
  孙少安这一段时间很忙。
  这些天里,没明没夜的,他差不多整个人都泡在后河湾了。
  他在紧张的关注着第一窖青贮料的同时,也在积极的张罗着,开始筹备真正的青贮。
  这天,田福高突然跑来。
  “少安,队里通知开会,让马上去。”
  “甚事?”
  “听说要办醋厂。”
  “醋厂?”
  孙少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同一时间。
  贺秀莲终于决定,她要在这个美好的天气里,回去黄河岸边的那个家了。
  虽然还有些不甘心。
  但……
  去他的阴阳先生!去他的命在西南!
  耐心耗尽,希望全无。
  她自己也不愿改主意,所以,再呆下去已经毫无意义,离开才是正理。
  临近中午时,拿定主意的贺秀莲对贺凤英说了要回家的想法。
  “回家?”事情来得有些突然,贺凤英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说实话,不但孙玉亭,就连她也有些享受有贺秀莲在的日子了。
  以至于都快忘了初衷。
  “爸他已经来信催过几回了。”贺秀莲解释着原因,“家里也有些忙不开,俄也……总不好一直呆在这里……”
  “可……唉,秀莲,给你都说一百遍了,那二娃你倒究是为甚看不上哩?”
  “不是,他……”
  “俄去找他去!”
  “姑,你别……”
  孙玉亭从外面回来,见她们如此,奇怪的问:“你们这是怎哩?”
  “秀莲要回家!”贺凤英硬邦邦的说道:“孙玉亭,你们孙家门槛咋就这么高哩,那二娃凭甚看不上俺秀莲?”
  贺秀莲急了,“姑,不是那样。”
  “不是那样是哪样?孙玉亭,你评评理,要不俄去找你大哥。”
  “有这回事儿?不应该啊……”
  “甚不应该。”
  贺凤英泼辣的举证,“不是那样,秀莲为甚要回?都来一个月了,那二娃凭啥不说话。
  把人平白吊在这里,欺负人哩!”
  “姑,不关他的事。是俄自己……”
  “你怎哩?”
  “俄……”贺秀莲都有些想哭了。
  “你还是别走了。”
  孙玉亭大约明白了,“村里有个决定,打算请你爸来这里,指导村里办个醋厂。”
  “啊?”贺秀莲一时有些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