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沉吟了片刻,觉得太师和内阁的作为并无不妥,应对的也很快,精气神便好了一些。
  冯保看着少年天子的脸色,又安抚道:“张大人那般老成持重,再说……如今户部还算宽裕,各地常平仓也积蓄了不少库粮,想必不会出什么纰漏。”
  这话说完了。
  朱翊钧又轻声道:“朕知道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冯保,精神似乎又振奋了几分,便催促道:“大伴尽管忙着去吧,朕很好。”
  冯保身为内廷大总管,赶上如此紧要的关口,也确实有一大堆事要忙。
  想了想。
  这位对皇家忠心耿耿的老太监便躬身一礼,轻声道:“陛下所言甚是,如此……老臣告退。”
  随着冯保急匆匆走了。
  朱翊钧面色一阵阴晴不定,其实他心中是有些悔意的,真到了危难之时,他才想到了老师张居正的好。
  真到了灾难降临,这位十八岁的少年天子才赫然发现,能替他这个天子分忧的唯有太师。
  可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担心在内阁严令之下,各府,各县仍然有许多官员不作为,导致蝗灾继续蔓延。
  为什么官员们宁愿放任蝗灾泛滥也不作为?
  一来是有些官员实在昏庸,二来这事儿追溯起来,就要说到儒道祖师孔某人,还有西汉时期那个妖言惑众的董仲舒了。
  董仲舒说了啥。
  为了说服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很是不要面皮的将孔某人的天人感应理论,发展成了一套歪理邪说。
  董仲舒这个不要面皮的神棍,他说:“天能影响人事、预示灾祥,人的行为也能感应上天。”
  所以问题来了。
  董仲舒的徒子徒孙们便理所当然的认为。
  蝗同皇。
  蝗灾是什么,那可是上天意志的体现,所以我们不应该违抗天意,而是应该跪下来膜拜,最好是躺下来默默的忍受。
  谁敢捕杀蝗虫就是开罪上天的意志,上天便会降下更大的惩罚,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这事儿听起来荒谬,可这便是现实,比如唐朝时期曾经闹过一场大蝗灾,宰相姚崇建议捕杀蝗虫。
  朝堂当时便一片哗然,无数朝臣坚决反对!
  虽然在《全唐书》当中记载,姚崇力排众议,最后还是以捕杀的方式应对蝗虫,可是唐玄宗并没有下达任何手谕。
  就连唐玄宗那般雄才大略,也不敢招惹董仲舒的徒子徒孙,连个下令灭蝗的圣旨也不敢下,而是让姚崇自行处理。
  唐玄宗自己也害怕杀虫作孽,会留下骂名。
  于是姚崇只好默默的背了这口黑锅。
  想及此。
  此时朱翊钧心中又烦闷起来,略有些疲惫的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徐徐道:“朕要更衣。”
  几个心腹太监如梦方醒,从泥塑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赶忙开始伺候皇上梳洗起居。
  一通忙碌后朱翊钧换好了衣裳,正在穿龙袍的时候,一个心腹太监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小太监恭敬道:“启禀陛下……沈烈求见。”
  一听说沈烈来了,朱翊钧精神一振,忙道:“让他进来。”
  小太监赶忙躬身行礼,然后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小太监退到了门外擦了把汗,不知为何心情轻松了起来。
  不多时。
  随着沈烈急匆匆走进了西苑,随手和相熟的护卫,东厂的人,太监们打着招呼,问候声便此起彼伏。
  “拜见沈爷。”
  “沈爷万福金安。”
  看着沈烈英挺的身形进入了万岁爷的卧房,说来也真是奇了,不知为何这西苑中上上下下的所有人心中都轻松了起来。
  似乎这位很得万岁爷信重的沈爷,便是大伙的定心丸。
  又片刻后。
  卧房中。
  沈烈如往常一般要下拜行礼:“小人叩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也如往常一般快步上前,沉声道:“免。”
  随着沈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君臣二人四目相对,脸上很有默契的同时露出了深深的苦涩,然后又同时轻轻的叹了口气。
  很快沈烈打起精神,低声道:“情势如何了?”
  朱翊钧脸上露出了复杂神色,沉声道:“不太好,朕正要去文华殿……与太师商量对策,你随朕来。”
  沈烈不敢怠慢,忙道:“是。”
  随着朱翊钧整了整龙袍,低喝道:“走!”
  二人便从房中走出,在大批护卫的簇拥下,从西苑急匆匆向着午门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了午门内的文华殿。
  “皇上驾到!”
  随着天子走到了文华殿门前,守门官声嘶力竭的嘶吼声响起,午门内外经过的官员,太监跪了一地,山呼声四起。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烈和一群东厂护卫站在一起,看着那敞开的大门,静静的等待着张居正率领内阁重臣们出来迎驾。
  可是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
  几位内阁大臣倒是出来了,向着皇上下拜行礼,一刻钟过去了,却迟迟见不到张居正的人。
  直到日上三竿之时。
  终于有一个满头大汗的秘书郎跑了出来,向着皇上双膝跪地行了大礼,然后硬着头皮低声道。
  “太师说……请陛下不必忧心,回去等候消息便可。”
  这话一说完,全场瞬间死寂。
  空气好似凝滞了一般。
  看着皇上原本兴冲冲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站在护卫群中的沈烈眉头也微微皱起,他觉得张居正属实是有些过分了。
  简直不通情理!
  这样的人沈烈在横店也见过不少,或许本事大的人都是如此固执,仗着自己满腹才华,智商极高情商却极低。
  根本不懂得圆滑一些,说话委婉一些……
  可皇上怎么说也是你老板呀,就算是局面再危急,再怎么忙你也得出来迎驾呀。
  和老板汇报一下如今的情况,又能耽搁你几分钟呐?
  你一个当臣子的,怎么能对皇上如此不留情面?
  皇上已经年满十八岁了,成年了,你一个内阁首辅兼太师,仍旧牢牢保持着朝政,不肯让皇上亲政也倒罢了。
  可你竟然一点情面也不讲,这属实太过分了。
  就离谱!
  难怪张居正死后,这位小爷便咬牙切齿的抄了张家,将张居正一脉的势力连根拔起,甚至恨到要鞭你的尸。
  身临其境的沈烈可算是理解了。
  该!
  此时就连沈烈也觉得有些恼火,只好强压下心头怒火,张居正这样的人呐,大概和韩信的人设差不多。
  或许摊上刘邦,李世民那样心胸开阔的君主才能容的下他,可是看着气愤离去的少年万历,沈烈眉头皱的更深。
  咱皇上……
  好像离心胸开阔差的有点远。